在中国,有一个人甘苦自知。
他比余光中小6岁。这一辈子,他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为乡愁斗争,为乡愁努力,为那些砖瓦土木在历史上留下印记和方位。
他就是中国快速发展变革四十年的一个标志性人物——同济大学历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阮仪三教授。
在民间,他的身上还有神化的光环,就是从“古城保护第一人”、“古城卫士”进化而来的“古城保护神”。
其实,神化不神化,阮仪三先生心里只有四个字——“留住乡愁”。
“建筑物是我们留下的历史的重要记忆,这些记忆跟我们的生活密切相关。正是它留存了历史的记忆,才使我们有乡愁。乡愁,乡愁,没有乡哪来的愁?留住这些历史建筑物,不光是留住高楼大厦、皇宫别墅,而是要留住我们自己真正的房屋。”
(一)
阮仪三先生和平遥古城的故事,20多年间已经在各种媒体广为传播。“刀下留城救平遥”堪称一段传奇。
2017年12月2日,我们在平遥见到了这位传奇故事里的主角。第二天这里要举行平遥古城申遗成功20周年纪念活动。83岁的阮仪三先生专程来到平遥参会。这天下午,大部分专家都到古城城墙上考察去了,他选择了留在客房休息。因为要组织联合国的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义务劳动营,他几乎每年都会来平遥,看着相识的古城一天一个模样。
44年前的1963年暑假,阮仪三还是同济大学城市规划教研室的一名年轻教师。因为华北突发洪水,正在为编写教材而调研中国古城的董鉴泓和阮仪三两位老师选择了山西。
沿着同蒲铁路走了一圈后,他们发现了很多完整的古城。特别是看到平遥保存完好的城楼、城墙、城门、瓮城、护城河、以及屋内落了一层灰的“日昇昌”票号,他们感叹“好像时间在这里停下了”。
阮仪三记得,当时他用皮尺测绘画图,还用学校的相机拍了几张珍贵的照片。形成的文字报告,后来刊登在学术刊物并收入同济大学教材《中国城市建设史》中。
只不过,平遥并没有足够震撼到他。在当时的山西,这样完整的县城还到处都是。“平遥周围这样的古城还有几座,有的票号比平遥的还多、还大。但你看今天就平遥出名了,为什么?因为平遥成了其中唯一一座至今保存完整的古城。”
在古老的中国,平遥并不算特别突出。它的价值,其实是因千百座中国古代城池被纷纷毁灭而凸显出来的。
改革开放,百废俱兴,中国发展进入提速阶段。山西那些条件很好的县城——太谷、介休、霍县、新绛、洪洞相继变成了沸腾的工地,古城或被破坏,或被拆掉。
在当时平遥县制定的规划中,平遥要成为一座“以发展轻纺工业、机械工业为主的中小城市”。为此,城门要扩大、街道要拓宽,“古城里头要跑小汽车”。随即规划开始实施。
1980年,同济校友、山西省建委规划处长赵晋普听说同济大学学生在附近的榆次实习,就请他们来指导。董鉴泓和阮仪三从榆次再次来到平遥。他们看到的是平遥城墙“已将西门拆宽、新拓宽200米街道,拆了部分民居和店面”,还有180幢明清建筑要被拆掉。
阮仪三立刻找到县政府紧急喊停这种“建设性破坏”,又找到省建委当场承诺:“只要停工一个月,我们就可以免费制定建设规划,帮助实施”。反复争取了几个月后,1981年的夏天,山西省建委终于同意给同济规划一个月的时间重新设计方案,董先生便派阮仪三火速回去“搬救兵”,并向系里预支了第二年3000元的实习经费作为支持。
1981年8月暑假,阮仪三带着11名研究生和大三、大二的学生到达平遥。当时平遥县境内有省、县级文物72处,有城墙、镇国寺、双林寺等省级文物4处,同学们花了半个月时间分头测绘这些文保单位以及民居、道路等重要历史遗存。学生张庭伟当时负责绘制的是古城全城鸟瞰透视图,现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发行的世界遗产邮票上,代表平遥古城的就是这幅手绘图。
在阮仪三家中,至今保存着两张珍贵的手稿,那是1981年他带队出发前,前辈陈从周教授写给他的。当时,他去请教怎么做平遥的规划,陈先生“边说边写”了8条建议,其中最后一条成了纲领——“旧城旧到底,新城新到家”。
当时,全国大多数古城规划中普遍“拆旧城、建新城”,但在阮仪三他们重新编写的《平遥县城总体规划》中,定下了“在旧城外开辟新城”的规划方案。
当时县政府对这个规划有所怀疑,这也难怪,那时候人们满脑子是改革开放、发展经济,阮仪三他们却提出保护古城,似乎很不合时宜。但时任建设部总顾问的郑孝燮和文化部文物处处长的罗哲文看到阮仪三的规划书后十分激动,在上面写下“这个规划起到了‘刀下留城’的作用,为保护祖国文化遗产做出了重要贡献”的评价。规划书随即被山西省建委批准并开始实施。
就这样,平遥古城被保存了下来。
为了参加纪念活动,阮仪三先生带来了50本珍贵的纪念版《平遥古城保护规划资料》,被来宾一抢而光。在这个只有36页的册子里,全都是当年的影印件,有手稿、图纸、规划、信件、照片……发黄的信笺上,一笔一划都在讲述平遥走到今天到底有多惊险,又有多幸运。
1986年12月,国务院公布平遥为第二批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中国日报》海外版以“Traditional lives behind city wall(城墙后的传统生活)”为题首次向国外介绍了平遥。1997年12月3日,平遥古城和丽江古城同时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开创了我国以整座古城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先例,也开创了中国规划史上保古城、建新城的先河。平遥,成了一个受保护的“大文物”。
这之后,中国的历史古城逐渐得到重视与发展。1982年至今,全国共公布了133个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实际上,全国有两千年以上历史的古城有2000多个。和这个基数相比,133个实在是凤毛麟角。更何况按照阮先生的标准,“真的”完整古城只有四个:山西平遥、湖北荆州、陕西西安和辽宁兴城。
如今,阮仪三已经成为古城保护的标志性人物。他从大拆大建的“刀下”救出的古城古镇,还包括丽江、周庄、同里、甪(lù)直、乌镇、西塘、南浔、福州三坊七巷、上海提篮桥犹太难民历史街区……他这些年,一直都在忙古运河调查、三国古城保护、上海外滩保护、苏州河保护……
2003年,阮仪三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遗产保护委员会授予“2003年亚太地区文化遗产保护杰出成就奖”,这是中国建筑和建筑教育界获此个人殊荣的第一人。
2007年,平遥古城申遗成功10周年之际,山西省政府授予郑孝燮、罗哲文、王景慧、阮仪三、曹昌智、郭旃、高可等7人“申遗功臣”称号。
(二)
看过阮仪三先生近年的新闻报道,核心内容概括起来就是“留住乡愁”。四个字不多,但留什么?怎么留?一句话说不完。
阮先生最中意的,仍然是平遥的遗产保护工作。他开口就毫不吝惜的表扬:平遥“走在了所有世界文化遗产保护的前面。”
申遗成功后,平遥古城在不断搬迁、改造、修缮的同时,2012年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合作,共同发起“保护平遥古城传统民居”项目。既保护建筑本身,也保护历史城镇的社会和文化功能。
2014年6月,《平遥古城传统民居保护修缮及环境治理管理导则》发布,专门指导政府管理部门和专业团队工作。2015年8月,指导古城内广大居民的《实用导则》也在北大发布。这是全国第一个关于世界遗产保护的实施细则和保护章程,形象点说,平遥古城有了新版“使用说明书”。
古城里,保存着3797处传统民居,但完好的四合院只有400多座。根据新的“使用说明书”和修缮进度,平遥县政府表示完全有把握用10年时间,全部完成古城内传统民居修缮保护。修缮绝不追求“返老还童”、“焕然一新”, 这也契合了阮仪三的建议:把“整旧如旧”改成“整旧如故 以存其真”。
“我们现在常说的‘整旧如旧’是梁思成先生讲的,话没讲错,但大家往往都把它做成旧的,修成假古董。所以我们把它改成‘整旧如故’。故就是整修,原样原修,把真东西留住”。
留下了“真东西”,又有“世界遗产”的金字招牌,平遥的旅游火了。
2015年,平遥古城晋身国家5A级旅游景区。2016年,平遥古城接待游客1063.6万人次,20年增长212倍;旅游综合收入121.6亿元,20年增长972倍。全县53万人,有10万多人端着旅游的饭碗。
“现在平遥很大一个景色,就是街上很多老外拿杯啤酒拿杯咖啡,坐在长凳上发呆。我说一个城市能有人在那儿发呆的话,就到了旅游的休闲阶段了。我们现在看,中国能发呆的城市大概没几个,大理、丽江、阳朔、乌镇算,平遥是一个,上海没有,苏州没有,扬州没有。还有一个很重要,你把原住民留着,那里传统的生活方式就留下来,人看人是最好看的,你在桥上看风景,我在窗口里看你”
旅游看什么?保护保什么?掰起手指,阮仪三如数家珍。
“平遥古城的价值,就是要告诉全世界的人们,中国古代城市的形制是什么?又是怎样形成的?
平遥城墙建于西周时期,此后又经过数十次修补,现有城墙为明代洪武年间在旧城基础上大规模重修的,和八达岭长城同一个时代。城墙全长6157米,墙高10米,共有马面、窝铺72个,城垛、垛口3000个,象征孔子七十二贤和三千弟子,是有文化含义的。这光是个形。城市的整个形制,左文右武,左寺右观,左府右衙,左边城隍庙、右边是县衙,市楼居中,反映了过去政治和生活的次序、规范,是考虑到天地人合一的礼仪。
老百姓住的合院也反映了中国传统的一种次序、一种生活方式。我们要让全国、全世界的人都来看,中国的城市里面,自古都是讲究仁义道德、信义和平,都是讲究尊重双亲、敬天畏地。这种居住的方式合家团聚,每一户每一户地形成了里巷,形成了和睦相亲的邻里关系,这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
我们过去说青梅竹马,哪儿来的青梅啊?就是后家巷子的小妹妹。哪儿来的竹马?前面巷子的小哥哥。”
(注:平遥城墙每隔40至100米筑有马面,即墙上向外突出的墩台,可供瞭望和发挥侧射火力;马面上设窝铺,即在马面墙顶上建造的小屋,供士兵避风雨、藏兵器。)
“平遥的城市不单是使人安全生活的场所,更是我们崇尚人性相互之间尊严、具有中国独特文化传统的城市。这样的城市,我们就靠实物让它留存,流芳百世。平遥20年来最重大的成就,就是把乡愁留住了,把城市的形态、内在的文化内涵留住了,你就有了乡愁。
平遥人在外面很骄傲:你可以去看我家,老房子在,老街道在,老文庙在,我们可以去拜见。所以说乡愁乡愁说到底,就是留存过去所接触过的历史建筑,以及建筑形成的场景,上面附有的人活动的痕迹。”
“活着”,是平遥古城的价值所在,“活着”就意味着留住古城的物质实体和居民的生活习俗,让生活在古城中绽放。
古城内至今仍居住着近2万人。古城保护怎么做下去?阮仪三说了三句话。
“首先还是原生态,继续保留着原来的明清县城规模、形制和风貌,外貌不要变,变了就坏了。
第二,要以人为本,城里的人生活在变化、在进步。按照我们现代城市的要求,内部都要现代化。比如能不能用地热把供热解决了?燃气能不能通到居民家?不要再烧煤了,解决掉空气污染。
第三,老百姓的思想文化和认识水平,也让他们进一步提高。比如,扬州最近出现了很多的私家古典小园林,都是私人自己干的,这一点上平遥人要学习扬州人的觉悟,不要等不要靠。你的条件比他们好。世界文化遗产有几个城市有啊?一共就三个,平遥、丽江、西递宏村,人家还是农村。你又是个城市,我觉得完全能够做到。我们还可以走出去看看国外,像比利时、卢森堡,看看人家怎么保护。我希望就是要形成平遥自己的的气质、风度、特色文化以及平遥人的气质。”
(三)
“刀下留平遥”“以死保周庄”,历史城镇保下来了,怎么留住乡愁?阮仪三送给平遥四个字:保护,管理。
“为什么你成为旅游目的地?像平遥首先就是有历史文化资源,你要保护好。第二个是管理。你不能乱七八糟,到处乱来。”
申遗成功,带火了旅游。财源滚滚让不少地方趋之若鹜,把世界遗产当成摇钱树和政绩。到现在,《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中还有59项等待申报,排队已经排到了30年以后。
由于申遗前期投入巨大,一旦申报成功,遗产地往往轻保护重开发,迫不及待地回收成本,种种乱象让阮仪三格外痛心。
“申遗的目的,是为了在世界范畴监督保护。现在的申遗,背后百分之百是经济利益。开发旅游资源的手段就像杀鸡取卵。为了满足申报条件乱拆,破坏原汁原味的风貌,造假古董。这种情况要很好整顿,少做蠢事。”
有的地方,把北宋才有的街、南宋才普遍的牌坊牌楼统统“嫁接”到汉代一条街上。再比如,有的古城新建了很多灰砖城墙。其实,历史上唐代以前的城墙都是土墙、石墙,宋代发明了火器和大威力抛石机,为了提高夯土城墙抗打击能力,之后才开始用巨砖包墙。但这些常识已经被很多地方视而不见了。
为了发展,好多地方过度消费、急于变现。保护城市要用三五百万说没钱,但造“假古董”却能花出去上亿元。
“和他们说城市保护,他们不想接受,就说我的观点新鲜。我说:我的观点不新鲜,你的脑子很糊涂。”阮仪三笑道。
“一般大家都不随便弄。但是当发展需要的时候,造假就不可避免。这一点,我们平遥很好地看住了重要的历史景点、优秀历史建筑、名胜古迹。”
去年,平遥共拆除古城内的违法建筑37处。今年又整治彩钢瓦等不协调建筑4182处、7万多平米。在平遥,古城保护规划的权威不容挑战。
“挽狂澜于既倒,救文物于危难”,阮仪三办公室里挂着这幅书法。他经常打一个比方:“古城保护,十个指头摁不住全部,我摁住一个是一个,希望大家跟我一块来摁。当时平遥周围的祁县、介休、太谷、霍县等很多县都摁不住(拆城),所以我就说,摁住个平遥吧。”
“摁住”的平遥,也在吸收新理念中变得“充盈”起来:在完整保存建筑古迹的时候,也更强调内在的“肌理和血肉”——也就是人居环境、空间关系、周边村落。将来,周边这些“有故事”的村落,也将一起纳入保护范围,整体保护、整体发展。
(四)
“光说说道理,光谈谈文章,这个事不是我们做的,我是保护的行动派。”
原定30分钟的采访,阮先生一口气讲了整整80分钟。要不是陆续到来的申遗老友过来问候,这次采访很可能变成一场古城未来规划的宣介会。
晚饭是酒店自助餐。83岁的阮先生,自己端着餐盘排队就餐。此刻天色已暗。窗外,远处的城墙已经融入初冬的夜色,等待着申遗成功20周年的纪念日到来。
1300多年前,唐代诗人孟浩然写下一首诗《与诸子登岘山》。里面的诗句从此流传千古。“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对于千年古城,熙熙攘攘的不过是古往今来难留其名的过客。留下的“胜迹”才是可以让后人反复登临、寄托乡愁的所在。
经历了战火硝烟、地震洪涝、大拆大建,平遥古城巍然屹立,成为当今中国绝无仅有的胜迹之一。留下胜迹、保护胜迹的人,也将成为“我辈复登临”时永远铭记的碑记。
择一城终老,择一业献身。阮老先生身材可能不再挺拔,但却与古城并肩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