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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同修:我们进入了一个考古的黄金时代

2023-11-10 11:05《济南日报》21100江丹 钱欢青

  考古这个职业,一旦深入进去之后,会感到无穷的趣味


  干考古,应该是个歪打正着的事。


  1980年,我报考山东大学历史系。那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考古。记得小时候,(20世纪)70年代初,马王堆汉墓发掘,拍了个纪录片,叫《考古新发现》,但也就是那时知道有考古这个事。


  上中学的时候,我是不太喜欢历史的,我数理化最好,应该学理科。我初中班主任老师是山东大学历史系的毕业生,和我后来的大学老师宋百川先生是同班同学。我跟老师的关系都不错,他们鼓励我学历史。后来上了高中,我的历史老师是北师大毕业的。他们都非常热心,在他们劝导之下,我稀里糊涂地就学了文科,学了文科就上了山大,上了山大稀里糊涂地就学了考古。


  山东大学以文史哲见长,中文和历史都是山东大学的强项。入校之后,先上了半年的大课,之后开始分专业。那时候山东大学历史系分为三个专业,中国史、世界史,和考古。


  20世纪80年代初,大家都不愿意当老师,而学了历史,将来工作当老师的可能性很大。我们那一届有123个学生,考古专业只招20个学生,而且觉得农村孩子能吃苦,学校的老师们更喜欢招收农村出来的孩子。没想到,呼啦啦报名的有80多个。我一开始没报名,我一看只有20个名额,80多个报名的,哪能轮到咱。我同宿舍的同学刘大平去报名,临出门的时候问,还给你填个名吧?我说填上吧。结果我学了考古,他学了历史。


  没想到学了考古,干了考古,这一干就是一辈子。


  1983年郑同修大学期间在山西侯马发掘工地实习


  1984年大学毕业,我被分配到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当时叫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工作之后,就跟着老同志下田野,常年从事田野考古工作。


  1985年郑同修发掘淄博金陵一号墓


  我想这一辈子就干这一个职业了,结果到2019年,又调到了博物馆,作为党员干部,得服从组织安排。这一晃又三年多了,到现在只要有点空,我还在整理我的考古资料。不光是自己干了一辈子考古,我的女儿学的是植物考古,现在在上海大学任教,我那么多书有继承者了。


  到现在干了这一辈子,虽然没有什么多大的成就,但是一点不烦。到今天为止,我还觉得干得津津有味。过去接受媒体采访,我常讲,一个学考古的人,一个从事考古的工作者,如果说他毕业以后就转行了,或者说半路转行了,这里面当然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是有一点,他没有理解考古,没有深入进去。考古这个职业,一旦深入进去之后,会感到无穷的趣味,会越干越爱干。


  考古是一门不断发现的学问,随着工作的进展,每天、每个半天,甚至每个小时,思维都在发生变化。


  我常常给大家举一个例子,比如说一个茶杯,考古发掘的时候露出了一个杯子口,判断这可能是一个茶杯,但是这种口是一个圆圈,它也可能是其他的东西,只有随着发掘工作的进展,才能确定它究竟是什么。它是完整的,还是个残破的?


  最后通过考古发掘,一步一步把它揭露出来,原来这就是一个完整的茶杯。随之而来就有无穷无尽的问题,它为什么放这里,它和什么东西一块放这里,它是什么材料做的,它是什么年代,质地、用途是什么,它放在这里是什么寓意,仅仅是作为一种生活用品,还是有其他用途?每一件文物都有很多的故事在里面。


  如果再深究,它是怎么做的,什么人做的?包括我们的考古工作,怎么发现的,谁发现的,怎么挖的,谁挖的等。通过工作的不断进展,思维不断地在变化,所以说考古学是一个有无穷趣味的学科。田野发掘仅仅是第一步,信息的采集、资料的整理、报告的出版、深度的研究……任何一个遗迹、任何一件器物都是如此。面对一个大型遗址,或者大型墓地、重大考古发现,那不是让人更兴奋吗?


  当然,考古不是挖宝,考古人更注重各种遗迹现象。学考古的人得认土,辨别土质、土色。过去我们发掘,如果不是特别情况,我们主张在使用手铲的时候不要戴手套,要凭手感,因为有些土的颜色非常难分辨,比如说大汶口文化时期的一个墓葬,本来是在原生土挖了墓坑,埋葬之后,用原生土回填,经过几千年,几乎和周围的生土没有什么变化,有时候肉眼观察不出来,这时候能凭手感感觉到一些细微的变化。


  从“挖哪里哪里空”,到“挖哪里哪里有重大发现”


  我这人干考古,很有意思。大学期间参加过两次考古发掘,一次是在新泰发掘郭家泉战国墓地,毕业实习又去山西侯马发掘北坞古城遗址。


  工作之后参加的第一次发掘,是1984年秋天,临淄齐故城博物馆遗址,这是一个战国到汉代的遗址,当时借调了全省好多业务干部和考古所的同志们一块发掘。


  1985年,国家30万吨乙烯工程在临淄建设,厂区之内涉及一批大型墓葬。20世纪80年代,考古所的编制只有40个人,真正能下田野的人更少了,所以当时刚刚担任所长的张学海先生也是没办法,把我一个23岁的年轻人放到了这里。


  我带着两个借调干部,同时发掘四座大型墓葬。后来,我跟张老先生说,张所,想想都后怕,反正我当所长期间,我真是没敢把这么重要的工地放给一个年轻人去做。当时我们有临淄工作站,罗勋章先生常驻那里,主要由他抽空去现场指导,我自己在工地。大部分发掘成果发表在后来出版的《临淄齐墓》报告中,当时还发掘一座大型的东汉时期齐王墓,报告发表在了《考古学报》上。


  30万吨乙烯工程项目的工人生活区建设,就是在现在的临淄政府所在地——辛店,考古勘探发现了3800余座墓葬。1985年下半年到1986年,我和魏成敏就在那里发掘了一批。(20世纪)80年代,考古研究院在这里累计发掘了两三千座墓葬,现在正在整理发掘资料。


  1988年,我26岁,参加了国家文物局考古领队培训班,拿到了领队证,那时候是非常年轻的领队。1989年,我独立领队发掘了寿光三元孙墓地,挖了一座大型墓葬,还挖了150多座小型墓葬,主要是汉墓。


  接下来就是青州戴家楼墓地,挖了109座墓葬。这两个项目都是配合济青高速公路建设,因为之前从淄博到青岛这一段考古调查是我去做的,比较熟悉,这些墓地也是当时调查中发现的。


  山东的汉墓,十墓九空。寿光三元孙158座汉墓总共出了49个汉罐子,6枚铜钱。青州戴家楼109座墓葬出了17个罐子,3枚铜钱。后来我说,大概自己不适合干考古,挖哪里哪里空。山东大学栾丰实老师比我们高一届,他毕业以后就当了我们班主任老师,他就说,你坚持下去,山东没有搞汉代考古的,你坚持下去,早晚会出大成果。我说,行。所以现在我常常讲,我这是受栾丰实先生的鼓励。


  2001年之前是挖哪里哪里空,2001年开始时来运转,挖哪里哪里有重大发现。


  2001年,为配合高速公路建设,在费县一个取土场就发掘1660多座墓葬,应该说是当时全国最大的墓地发掘工地,关键是这些墓葬全部保存完好,无一被盗。


  后来,西气东输工程、输油(管线)工程,到高速公路连接线工程等,又陆续在这个墓地发掘过几次,累积发掘了2000多座,所有墓葬全部保存完好,出土了近4000件陶器,还有大批的铜镜,现在我手头的资料,铜镜就有230多面,以及100多件玉器、大量的铁器等,非常丰富,入选了当年的“中国重要考古发现”。


  2002年,日照海曲墓地发掘入选当年的“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2003年,临沂洗砚池晋墓也入选了“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2004年,青州的西辛战国墓入选了“中国重要考古发现”。所以我说时来运转,挖哪哪都是重要发现。


  2001年(费县)西毕城发掘的时候,我被提拔为考古所副所长。2004年青州西辛工地发掘结束之后,因为主要从事管理工作,有几年就没再下田野领队发掘。


  2008年,南水北调胶东调水工程经过高青陈庄遗址,我已经当所长了。调查的时候,这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遗址,就十多万平方米,本想着就是完成一项配合工程任务,没想到在这里会有重大发现。


  当时山东省文物局要在这里举办全省田野考古培训班,文物局主要领导任班主任,我任领队,高明奎同志作为执行领队在那里长期驻扎,没想到在这里一挖又是一个“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还是“全国六大考古新发现”,国家文物局还评为优秀田野工地二等奖。


  后来又主持定陶汉墓发掘,一直到我离开考古研究院之前,应该说整个考古研究院的工作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我直接参与、直接领队发掘的,或者组织发掘的,有一大批重要考古项目。从年轻时候挖哪里哪里空,一直到挖哪里哪里有重大发现,重大成果不断地出现,应该也是非常幸运。


  考古要有悟性,也要能吃苦


  我常讲,考古需要悟性,不是什么人都适合干考古。有些人可能干一辈子田野发掘,悟不透,田野水平提升不到哪里去。有些人适合干考古,天生就是一个干考古的材料。通过一两个遗迹的清理,通过一两个墓葬的发掘、遗址的发掘,就能看出他干考古是否存在一种潜力。另外,干考古要能吃苦,要有吃苦精神,没有吃苦精神不要干这行,也干不了这行。


  现在咱们条件好了,出差有汽车。山东所有的高速公路、铁路建设现在跑起来了,当年建设之前却是没路。先期考古调查我们都是骑着自行车,有时候是自行车骑着我们,有路的时候骑自行车,没路的时候得扛自行车,翻山越岭,蹚水过河。现在吃饭条件好了,大家都有生活费,那时候两三个人出去,到乡镇小饭店要两个菜,一天工资就不够了,非常苦。


  最愁的是住,那时候搞调查,偏远乡镇离县城几十公里,第二天还要继续工作,骑自行车赶回不来怎么办,就在乡镇小旅馆凑合一宿,有水有电就是好的,冬天有个煤炉子那算是不错,有时候就是点油灯,关键是脏,贩鸡的、贩鸭的,满地的鸭毛、鸡毛。


  所以说,女同志干不了这个活,就得老爷们儿。我们往往是冬天搞调查,因为没庄稼,比较方便。睡觉就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脱得一丝不挂,钻被窝就睡,再一种就是不脱衣服,我就属于这样的,不敢脱衣服,穿羽绒服就睡。


  但是当时并没觉得苦,大家也挺乐乐呵呵的。记得1986年,全国第二次文物普查,我跑了三个县,一个是邹平县,一个是昌乐县,一个是寿光县,这三个县几乎每一个村我都到过。


  那时我们临淄工作站还不在辛店,在齐都镇。我带着两个技工从邹平县搞完调查工作之后准备回临淄工作站,年轻气盛,骑自行车回去,一百三四十里路,一上午就“杀”到齐都镇。走到淄博市张店区,我的自行车链子断了,技工用根绳子拉着,一直拉到齐都镇。


  尽管生活很苦,工作环境、工作条件很差,但是大家一点不觉得苦,就这么过来了,都坚持过来了,包括我们那一批老技工。实际上不光我这样,我们这茬考古人,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


  特别是配合国家工程的建设项目很急,冬天下大雪了,工地不能撤,不能说来年再干,国家建设工程等不得,我们好几次都是干到年底。1989年,我在寿光发掘三元孙大型墓葬,那年没有年三十儿,我干到腊月二十八撤工地,回济南。冬天土一冻一尺多厚,洋镐都刨不动,比石头还难戗。头天埋上浮土甚至盖上被子,第二天再点火烘一下,化化冻,就这么发掘。到了大夏天,特别是在高台上发掘,40多摄氏度的高温,别说树了,连棵草都没有。


  我有时候给学生们讲课,说大家一定要有心理准备,要有一种吃苦耐劳的精神,要坚持下去,早晚也会出成果,会成为专家。


  当然考古也有很多的趣闻、故事,自己经历过的事,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比如说2002年,日照海曲汉墓发掘项目就很有意思。中央电视台《探索与发现》做了两次节目,各媒体也都报道。日照海曲墓地发掘解决了很多问题,它在北方地区第一次发现大批量的、保存完好的漆器和最好的丝织品。


  早前建设同三高速公路就要穿过这个墓地,因为它是文物保护单位,所以就避开了。


  在日东高速公路建设的时候,这个地方是同三高速和日东高速公路的立交桥,两边都是村庄,面临着整村拆迁,怎么躲也躲不开,所以没办法,最后进行抢救性发掘。


  当时一看就几个大坟堆,几个大封土,想着可能是规模比较大的墓葬或者贵族墓,结果经过发掘,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一个坟堆里面埋着几十座小型墓葬,这是在山东地区首次发现这种埋葬形式,发掘工作也很仔细,通过这次发掘搞清楚了封土的形成过程。关键是这批墓葬保存得非常好,日照这一带,金属器很难保存下来,玉器数量又不多,最多的是漆器,出土了四五百件漆木器,还出土了山东保存最好的西汉丝织品,这在山东考古历史上是第一次。


  整个日照海曲墓地非常大,丘陵上分布着若干个封土,往北不到两公里是一个古城,就是汉代海曲县城。现在日照市的马路有海曲路,海曲就是西汉的一个县名。


  当地的老百姓对这些封土传得神乎其神,其中最大的编号1号封土,老百姓叫它“王坟”。现在到村里去问问“王坟”,他们还都知道。2号封土,当地老百姓传言“娘娘坟”,而且“王坟”和“娘娘坟”之间有地下暗道相通,以便在地下幽会。


  后来经过发掘证实,这个暗道是魏晋时期的一个砖室墓的墓壁。在海曲墓地发掘中,还出土了一件龟座凤形灯,是一件铜灯。当时发掘工地上,老百姓每天人山人海地围观,都知道考古队“发财”了,说是出了一个“神灯”。


  有一天,天都黑了,我们下工以后正吃晚饭的时候,一位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棍,从大概10里地开外的邻村,“歪悠歪悠”找到考古队,听说出了“神灯”,要看看。为什么老百姓传得这么神乎其神呢?据说上个世纪20年代,这个墓地曾经出过这么一个灯,当时被一个光棍得到了,卖了几百现大洋,盖了房子置了地,还娶了一房媳妇,时过几十年之后这个墓地又出“神灯”了。


  这个墓地总体被盗比较严重,但比较侥幸的是,盗墓贼“半途而废”了。比如说出土最精美漆木器和竹简的106号墓,从封土顶上,我就注意一个盗洞直冲着墓室进去了。我每天盯着它的走向,看它到哪里,最后等到发掘,我说坏了,这个墓彻底完了,这大盗洞进去,基本上搜罗干净了。


  结果这个墓是两层椁盖板,第一层是横木铺设的,盗墓贼把木头凿了一个坑,但没进去,所以这个墓保存非常完整,棺材像新的一样,保存的竹简字迹很清晰。130号墓也是一个比较大的墓,它是两重棺,还有外椁。盗墓贼把棺椁之间的文物都拿走了,外棺都打开了,内棺却没打开,棺内的东西都保存下来了。


  这个地方盗墓非常难,地下水位太高,地下丘陵都是岩石。墓葬之所以能保存这么好,主要原因是2000多年来始终浸泡在水中,盗墓贼进去得搞“水下考古”,不容易,难度大;这个墓地有铜器,虽然数量不少,但是保存的品相很差,除了一部分铜镜保存得像新的一样,一般的铜器都腐朽得非常严重,甚至成粉末,另外,这个墓地玉器少,更不见金器。所以,盗墓贼“半途而废”的情况比较多。


  得益于2002年这次发掘,我们出土了一大批珍贵的文物,搞清楚了山东东南沿海地区汉代墓葬的埋葬形式和埋葬制度、封土的形成原因,特别是棺椁结构,部分棺椁的木头都和新的一样,各种信息对我们汉代考古、对当地汉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的深入研究,确实是非常珍贵的资料。


  当然还有其他的故事,干考古的人从来不迷信,但是碰到的有一些现象,确实是解释不了。海曲出土丝织品的125号墓,保存得非常好。因为发掘工作是配合国家工程,国家修公路的压路机、挖掘机就在边上等着,工程那么紧,我们也赶时间。


  这座墓有两层椁盖板,木头保存都非常好,是一座夫妻合葬墓,两个棺材,其中一个棺材在墓内已经开裂了,另一个棺材整个在水里漂着。我们判定这个棺材保存得非常完好,棺材只要在水里漂着,就说明它密封得非常好,里面没进水。这就要担心会不会出现马王堆那种情况,会不会出现完整的古尸,即便是尸体保存不下来,盖的被褥、穿的服装、丝织品也不得了。


  如果放在今天发掘的话,肯定是工程再急,我们也会搭起防护棚,在棚内慢慢仔细发掘。当时是配合工程的考古项目,赶时间,我就想把这棺材取到日照市博物馆进行室内清理,另外开裂的那个在现场清理,用一天时间把这个墓葬基本上清理得差不多。


  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记得还是很清楚,那年夏天特别热,而且雨水特别多,那天是5月28号。我们一大早到工地,先修好路,准备把这个棺材吊运到日照市博物馆。棺太重,人抬是抬不动的,又没吊车,我们从工程上借了大机械吊装。本来晴空万里,骄阳似火,刚要吊棺出来,突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雨点子噼里啪啦就下来了。我说赶快保护,我们用帆布、塑料膜把它包得一层又一层。现场刚保护好,云开雾散。到了中午以后,我说没事了,继续吧,又突然一阵狂风。


  最后没办法,一直等到下午四五点钟,雨小了一点,我下决心不能在工地上等,就把棺吊装上汽车,穿过整个日照市到日照市博物馆,一路瓢泼大雨。这时候我安排博物馆那边准备好吊车卸车,日照夏天晚上八点半太阳还没落山,等这个棺材进了库房,又云开雾散没事了。我把这个发掘过程写出来发在《文物天地》上,这就是一种巧合。


  洗砚池晋墓背后的故事


  2003年洗砚池晋墓发掘也很有意思。


  到目前为止,洗砚池晋墓仍然是全国唯一一座没有被盗的西晋大型墓葬,保存非常完整,墓葬位于现在临沂市区王羲之故居公园内。2003年王羲之诞辰1700周年,临沂扩建王羲之故居公园,施工过程中偶然发现了这座墓葬。


  当时这个墓葬得到了很好的保护,得益于现在国家文物局局长李群同志。李群局长时任临沂市委书记,发现墓葬的当天,他正在工地视察工程进展情况。挖掘机挖到一个砖顶,掉下两块砖,工人下车一看,里面黑咕隆咚的,隐约有一些东西,他们意识到这是个古墓。


  李群同志让他们保护好现场,报告给当地文保部门。临沂市文物保护管理委员会接着派人,就是我的老同学宋岩泉他们到现场一看,正是一座古墓,下一步就是进行抢救性考古发掘。这个墓比较大,并排两个墓室,前面还有一个比较大的天井,一个墓道。现在大家看到的只是天井的一部分,另一半和它的墓道被建筑压着看不到。


  这次发掘引起了社会和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它是山东目前发掘规模最大的一个晋墓,关键是保存太好,没有被盗,里面出土了一大批精美文物,特别是青铜器和青瓷,当然,考古发掘不是以出土多少文物来衡量它的重要性。最有意思的是,这么大一个墓,墓主人是三个小孩。


  其中西边那个墓室,棺材堵到墓门口,这个墓底就像乌龟的背一样,四周低中间高,临沂一带从汉晋时期地下水就非常丰富,它实际上相当起一个棺床的作用,棺材放到中间,周围有水从四周可以渗下去。


  棺材横到了墓门口,可以判断在西晋时期,临沂的地下水是从北往南走的,棺材原始状态应该是南北向的,下葬不久进了水,漂移横到了门口。棺材长2.3米,墓主人高1.2米,骨架保存非常好,头部在棺材中央,脚丫还触不到棺材底部。这么大一个棺材,里面这么一个孩子。孩子六七岁,不用专门做人类学鉴定,谁一看都知道他六七岁。因为咱们中国孩子换牙就是六七岁,这个孩子乳齿掉了,恒齿刚长出一点来。


  棺内墓主人可以说是穿金戴银,头发都保存得很好,插着金钗、金簪,手指上戴着金指环,手臂上戴着金钏,脖子上挂着金链,像一个女孩的装束,但是棺内又陪葬了实用性的兵器,一口大刀。东边墓室有两个小木盒子,腐烂了,里面有碎骨头。


  我一开始以为是两只小兔子,骨头那么小,后来经鉴定,是两个婴幼儿,两个木盒子实际上是小棺材。这么大一个墓,陪葬了几百件套精美的文物,就埋了这仨孩子。


  故事就来了,公众关心墓主人的身份问题。这个墓葬在王羲之故居公园内,人们自然而然地想知道,墓主人和王氏家族有没有关系。王羲之是书圣,王氏家族在临沂是不得了的贵族势力、政治势力,“王与马共天下”,所以人们自然把它和王羲之联系到一起。


  当时记者们围着我追问,墓主人与王羲之有什么关系?我不能说有关系,我没证据;我也不能说没关系,我也没证据。我反问记者,这是王羲之故居,你们如果认为它是王羲之家族墓葬,他会把自己的墓埋到自己院子里吗,如果认为这个墓是王羲之家族的,那王羲之故居就是假的。


  关键这仨孩子什么关系,同时死亡吗?如果不是同时死亡,怎么埋在这么一个墓里?他们是什么身份,几个小孩却有这么高规格的墓葬?一连串的疑问。当时整个工地已经是建好的庙堂和大殿,或者亭子,或者堆的建筑材料,所以1号墓发掘完,无法继续进行考古勘探。


  在后来的施工过程中,1号墓西边30米左右又发现了2号墓。2号墓规模更大,形制也不一样。2号墓前面一个墓道,后面是一个甬道,甬道很高大,后边一个大墓室。大墓室长6米多,进去像一个大厅堂。墓室里埋了一对夫妇,骨架保存得很好。


  很可惜的是,这个墓至少被盗掘两次,里面的东西基本上被盗走了。我们收拾残剩的一些东西,有一些金钉,棺材上的钉子都是黄金的,还有精致的步摇,一些残片,还有玛瑙、珍珠。


  它的墓门石头很厚,盗墓贼想撬开墓门,把门栓砸坏了都没撬开,60厘米厚的砖墙被砸透了。墓内铜器之类的重要东西都被盗走了,唯独留下了一个完整的铜虎子,还有盗墓贼进去砸碎的一件龙首把的瓷灯,后来我们把它修起来,在临沂博物馆展览。


  不说出土多少东西,也不说被盗的遗憾,本来那三个孩子的关系就扑朔迷离,这里又出了一对夫妇,距离这么近,自然会和这仨孩子联系到一起,这对夫妇有没有可能就是他们的父母?当时各种猜测,有说法认为它就是琅琊王的墓,他们是琅琊王、王妃的关系。关于这三个孩子,有说法认为冥婚的关系,但究竟男孩、女孩还弄不清,因为孩子性别特征不明显,仅仅凭观察很难判别,所以在没有进行DNA鉴定之前就有各种猜测。


  通过多学科综合研究,做DNA鉴定,后来在编写正式发掘报告的时候,我推断三个孩子全是女孩,排除了冥婚的可能。另外,这对夫妇和这三个孩子也没有血缘关系。


  到今天为止,这只是一个猜测,一个推断,不是定论,因为这个墓没有出土明确墓主身份的证据,但是它的年代基本可以判定在十年二十年之内,因为出土的漆器上有纪年,有太康七年、八年、十年三个年号。太康是晋武帝司马炎的年号,西晋年号超过十年的只有司马炎,所以说这个墓葬的上限最早不能超过这一年。


  漆器上的字非常鲜艳,一般漆器写上朱书之后,不管是收藏还是使用过程中,会出现磨损,既然那么清晰,它一定是漆器做好、写上字之后,不长时间就用于随葬,也就是说这个墓的下葬时间一定距离这个年号不远。所以说,这个墓葬的年代虽然不能准确判定它是哪一年,但它在一个很短的时间框架内,这是没问题的。


  至于墓主身份,我后来经过研究,倾向于它应该是司马氏家族墓葬。在西晋时期,“王与马共天下”,“王”就是指的王羲之家族,“马”就是司马氏。王氏的政治势力表现在东晋更突出,司马氏是王族,其政治势力高于王氏。出土的文物中有一种被我称为铛的东西,这个蝉形金铛实际上是一种装饰品,上面串着小米粒大的金珠,它属于高等级贵族专用物品,是王族身份的一种象征。


  从全国发掘的这一时期贵族墓、王族墓当中,一般一座墓出土一件,而这个墓出土了八九件,所以我认为它应该显示王族的身份,是与司马氏家族有关,而与王氏家族无关,只能说大体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考古就是要解读“无字天书”


  2004年发掘青州西辛战国墓。


  当地乡镇计划把废弃的老济青公路整修为地方的一条交通线,就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一个大墓,正在路中间。这应该是目前山东发掘规模最大的一座墓,南北长100多米,两条墓道,仅椁室就9米见方,全部用几吨重的大石头砌成,顶上是两层大石头覆盖,大石头的石缝之中都是用现场融化的铁汁浇灌,就是为了防盗,结果也没能防了。这个墓有26个盗洞,盗得是一塌糊涂。


  我带着一支队伍组织发掘,还有现在青州市文物局的一些同志,发掘过程中,国家文物局组织一批考古所长去欧洲考察,我安排好工作,想着等我回来正好清理墓室,然后出去了十来天。墓被盗严重的时候,考古工作进展就快,挖掘相对简单。等我回来,工地发掘已经结束了,正准备撤。


  这个墓是一个大椁室,里面棺椁都保存得很好,木头基本上都成型的,盗墓贼把棺底板那么厚的木头打了一个大洞,棺材底下封护的青膏泥都挖掉了一米多,彻底盗掘干净了,里面空无一物。周边还有几个陪葬坑倒是没有被盗,但是陪葬坑里都是草编类的一些东西,还出土了一点儿陶器。


  我在工地转了转,越琢磨越不对劲。中国古代的墓葬,特别是大型墓葬,尽管多次被盗,破坏得再严重也会有文物的残迹,比方说青铜器经过两三千年的埋藏,可能被盗墓贼拿走了,但是当时放青铜器的地方会残存铜锈的痕迹,或者印痕,一个壶放这里,被盗墓贼取走了,会留下锈迹或者壶的形状,但是这个墓葬没有任何迹象。


  另外,这种大型墓葬一般会出土大量陶器,而盗墓贼一般是不会要陶器的,但是这个墓也没有这种情况。椁室和大石头中间以及棺底部都是青膏泥封护,想清掉费劲了,我说把青膏泥全部挖掉,彻底清理。


  结果,盗墓贼还是不如考古专家,在最底下墙根上发现了一个大木箱,箱子已经腐烂了,里面有金器、银器、玉器、铜器。我说,行了,该有的都有了,咱们放心了。


  所以我说考古还需要悟性,要能想到才能做出来,要是仅仅作为一项工作草草地完成,会永远埋在地下,丢失了文物也永远不知道。


  后来在主持工作过程中,我到各个考古工地,要求大家一定要清理到位,比如要挖一个墓,如果不清理到原始的边,就不知道有没有壁龛。有些局外人认为考古不就是一个侥幸吗,让谁都能挖得出来,那可未必,像我们定陶汉墓,已经考古发掘12年了,现在工地发掘还在进行,按现在的进度,我预计还得有几年,究竟最后的结局是什么,现在还很难预料。


  每一项考古发掘实际上都有很多故事,当然也有苦恼,有兴奋。一个现象解释不通,冥思苦想,查阅资料,开各种专家会,考古就像读一本无字天书一样,把它搞通了,弄明白了,茅塞顿开,会感到非常开心,非常兴奋。


  我们干考古的不是看到青铜器、金器、玉器而高兴,重要的是遗迹现象,那一层土皮,整天盯着看。像高青陈庄,就那一个土面,我盯了六七个月,别说用铁锨挖了,就连手铲刮都不舍得,因为它残存就几厘米厚,一天刮一点,不出俩月刮没了。


  为什么天天盯着它,因为当时没见过,它究竟是什么,后来才弄明白,这是祭坛。至于是祭什么的,大家也有不同的认识,比方说已经过世的王恩田老先生,他认为那就是天坛,我写文章认为它是社坛。这只是学术观点不一样,但是大家都认识到这是中国第一次发现西周的祭坛。所以考古这门学问,要去读它,要去研究它,研究的过程很辛苦,让大家能够分享成果时才能感觉到一身轻松,那是解决了一个学术问题。


  整不出报告来,就等于欠国家的账


  大家都知道我干考古,可以说每一个历史时段都涉猎到了,但是作为个人的研究,我主要是做秦汉这一段。我从年轻时做了那么多考古发掘,要把我的一些学习心得呈现给大家,比方说对墓葬出的陶器进行研究,对墓葬形制进行研究。


  为什么说这个罐子是西汉的,那个是东汉的,为什么是西汉早期的,它的特征是什么,我要通过我的实践经历、我的研究,给山东汉代考古树立一个标尺。


  我写一篇文章,从墓葬形制入手,什么时期的墓葬形制什么样,器物组合什么样,器物特征什么样,然后发表在《考古学报》上。


  《考古学报》在考古界是第一号杂志,最权威,那还是我年轻的时候写的。到今天为止,过去这么多年,回头来对照我讲的观点仍然适用,而且恰恰一些新的发现,更证实了当时我的判断是准确的。


  到现在,特别是考古研究院一些年轻同志,在做这一段考古发掘的时候,碰上什么现象、什么东西了,经常拍个图片给我:郑老师,这是什么,帮忙认一认,判定一下。


  2002年日照海曲发掘,就是解决了一个山东东南沿海这种大坟堆究竟是什么形制的问题,后来证实从青岛到临沂,到日照,一直到江浙沿海这一条沿海文化带,是沿海地区的一种埋葬习俗。现在我们再发掘这种墓葬,就知道怎么去挖,更好地理解它的封土形成过程。


  过去都认为,南方江浙一带有一个土墩墓的概念。几年前,我们在浙江安吉召开秦汉土墩墓国际学术研讨会,那个会开得非常有意思,开了四五天,还有日本的、韩国的学者参加。


  我也是带着一些疑问、请教的态度参加讨论,我认为山东的土墩墓和南方的土墩墓完全是两个概念,所以我不承认山东的这批墓葬叫土墩墓。


  南方地下水位高,为了防水要先用土垫筑一个墩子,在墩子上再修墓,所以叫土墩墓,而我们山东这批墓葬,它本来是岩层,为了深埋把岩石都挖深了三四米,它绝对不是为了防水,跟南方土墩墓的功用、性质完全是两码事。在去参会的火车上,我就想到这个问题,不承认它是土墩墓,那自己得有一种说法,因此我就给这类墓葬定名为墩式封土墓,意思就是外观像一个土墩,但实际上它是墓葬的封土,后来我写论文就提出这个观点。


  青岛考古研究院的林玉海所长他们出了一本报告集《琅琊墩式封土墓》,率先赞同这个观点,那个报告就等于是墩式封土墓报告集,然后考古研究院又出了一本。


  一个学者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为什么赞同,为什么反对,得有理由,有研究心得,不管是做哪一段考古研究,在学术界有什么样的学术地位,对学术发展作出什么样的贡献,不能只说这一辈子挖了多少墓,挖了多少遗址,那是工作量问题。


  干考古干这一辈子,还得再继续干。老了,恐怕长期坚持在田野一线就很难了,想着给自己留点时间,把积压的考古资料赶快整理出版。考古是个良心活,我就常给大家讲,挖了一辈子,我整不出报告来,就等于欠国家的账,我要还国家的账,国家花那么多钱投资考古发掘,不是为了挖这批出土文物,要的是资料,要的是信息,要提供给学术界、全世界来研究,研究我们的历史,我们的文化,我们的中华五千年文明史。考古不是一个目的,考古是一种手段,所以我们现在做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也是增强文化自信和民族自信心。我常讲,不是考古的春天来了,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


  让文物“活”起来


  干考古干了一辈子,这几年又调到山东博物馆来,这是一个角色的转变。考古和博物馆虽然都是文博工作,但是性质是完全不一样的。考古研究院工作相对单纯,就是考古调查、勘探、发掘、研究,但博物馆作为一个社会窗口单位,它和考古机构承担的基本职责功能不一样。


  现在山东博物馆名声在外,影响力很大,大家都说山东博物馆发展势头很好。我们这两年获得全国的各种荣誉,包括全国博物馆十大陈列展览,“衣冠大成——明代服饰文化展”轰动全国,我们每年都获那么多大奖,不管是讲解员大赛,还是数字化保护工程方面,每年都有很多荣誉。大家普遍感受到,现在山东博物馆的展览和以前的展览大不一样,有了很大的提升。


  这首先是全体职工努力的结果,大家工作勤勤恳恳,另一个是上级领导支持的结果。没有上级领导的支持,没有全体职工的努力,馆长再“能”也白搭。


  博物馆究竟是干什么的?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我说博物馆的基本职能是研究、保护、宣传、教育。我非常注重研究,没有一个好的研究基础就办不出一个好的展览。展览不是目的,展览仅仅是一个手段,最终目的是教育。广大民众通过观看展览,学到历史文化知识,提升民族自豪感和文化自信心。我曾经讲过,要通过一个展走进一座馆,通过一座馆走进一座城,通过走进我们这个城,了解山东,了解山东历史,了解优秀传统文化。


  文物自己不会说话,让文物“活”起来,需要人让它“活”起来,要深入挖掘文物背后的故事去解读,通过解读变成民众容易接受的知识。现在通过博物馆,我可以明显感受到社会的一些变化,过去家长带孩子去大明湖、趵突泉,但是现在更多家长带着孩子来博物馆,让孩子从小就关注知识,学习知识。这两年,我一直鼓励大家搞科研,通过深入科研来提升、深入挖掘文物背后的故事。办展览,一个内容设计,一个形式设计。


  首先要解决几个问题,第一,首先要明白为什么要办这个展;第二个问题是这个展展什么;第三个问题,这个展怎么展。要把这三个问题解决了,包括一件一件文物,为什么把这件文物放这儿,而不是把别的文物放这儿,得说出个理由来,得研究透它。


  最近山东博物馆对通史展改造提升。光一个内容设计,我们弄了8个月,反复讨论,召开各种专家会。我就给大家灌输一个我的理念,要把它办成一个文化展,而不是一个文物展,要让广大民众通过看这一个展览就能了解山东历史、山东文化,而不是看到山东博物馆有多少宝贝。


  当然,这是我个人的一些想法,也不一定很对,但是可以作为一种尝试,大家有不同的见解可以讨论。现在大家看到山东博物馆的大部分展览,我来了以后都做了调整。我听到的绝大部分反应,都说是很好。我常给大家讲,明年你们再来看,明年会更好。老了,马上就离岗了,但是仍然会继续关注山东考古事业、博物馆事业的发展,到时候继续发光发热,为山东文博事业能作多少的贡献就作多少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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