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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剧表演艺术家叶少兰:京剧是一门“讲究”的艺术

2020-06-30 15:09中国文艺评论4977

  叶少兰简介:1943年出生,祖籍安徽太湖。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出身于梨园世家,历任中国戏曲学院研究生导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美国富布赖特国际学者、班宁顿学院戏剧系名誉教授、北京军区政治部战友京剧团导演、编导室主任、艺术指导。第九、十届全国政协常委,第八、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政协京昆室副主任。荣获首届梅花奖、中国金唱片奖等。代表作品有《群英会》《罗成》《周仁献嫂》《吕布与貂蝉》《白蛇传》《柳荫记》《西厢记》《桃花扇》等。


  任飞帆:叶老师您好,感谢您在百忙之中接受我们的专访。您出生在梨园世家,祖父是富连成的社长叶春善,您的父亲是“叶派”创始人叶盛兰先生,能谈谈您是如何走上从艺道路的吗?


  叶少兰:从我的曾祖先辈开始,就一直从事京剧事业。父亲叶盛兰是京剧艺术大家,广受戏迷喜爱。我从很小的时候,每天看开箱,看取行头,知道了什么叫蟒,什么叫箭衣,什么叫大靠软靠,什么叫褶子,真是大开眼界。那时候,我虽然还没有学戏,但特别喜欢听父亲和他的朋友们聊戏里面的事情。无论大人吊嗓子,还是分析戏情戏理、说武打场面,我都站在墙根饶有兴致地听半天,大人们如果需要刀枪把子,我能迅速拿来还不出错。大姑爹茹富兰先生发现我对京剧感兴趣,就和父亲商量让我学戏,七岁那年教了我一出戏《探庄》开蒙。


  任飞帆:您小小年纪就学戏是不是很辛苦?


  叶少兰:从我家到茹先生家,要出棉花五条,走裘家街,再穿过西草厂和前铁厂,到海北寺街9号院。那时候我一边学戏,一边在小学读书,年岁小好像也不知道叫苦叫累。我对学戏练功有股劲,总是兴致勃勃,乐此不疲,果然“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茹先生当时已在教戏方面有极高威望,自己学生还顾不过来,更何况给小孩子启蒙没名没利,还得付出极大精力。但茹先生从不敷衍,极其负责。老先生不是上来就给我们教唱和身段技巧,而是从最基本的地方入手,比如怎么压腿,如是压旁腿,别腆肚子,别撅屁股,立腰,亮出胸脯;如压正腿,该怎么勾脚面。练好腿功,在台上会大有用处,所以练功虽然疼也得忍着。压完腿之后就是悠腿,然后踢腿、正腿、旁腿、斜腿、偏腿等等,要领不同,老师讲解得非常细致。


  我十岁进入中国戏曲学校正式开始学习。父亲与戏校教戏的师兄弟们感情很好,他在我入学时就托付各位老师一定不要娇惯我,不要碍于面子放松对我的要求。确实,老师们对梨园子弟要求也更加严格,经常说:“你和别人不一样,你是门里出身,就应当学得快,学得好,不要给大人丢脸。”


  我在学戏上并不是个聪明孩子,学起来不是很快,但我却极其认真,这很大程度上是向我父亲学习的。在我小时候做手术割扁桃腺时,老嫌时间过得慢,生怕缺课太多赶不上。然后我就给自己补课,把高富远先生教的六段曲牌自己小声儿一天唱三次。回学校时,属我满功满调唱得响。


  任飞帆:您在回忆儿时经历时多次谈到您的父亲,请问叶盛兰先生对您的从艺道路产生了哪些影响?


  叶少兰:在我眼里,叶盛兰是一个慈祥的严父。父爱如山,他不仅给我亲情之爱,而且一生为人处世侠肝义胆,包括对艺术的热爱、钻研精神和辉煌成就,也如一座高大的宝山一样,是我一生学习的榜样,是鼓励、护佑我向前的动力和后盾。


  我刚开始学习,只能跑龙套,父亲就教导我说:“龙套也得认认真真,一台无二戏嘛。”所以我跑龙套时也勒头吊眉,不敢有一点马虎。直到今天,我一散戏还没卸妆,就要和鼓师和琴师仔细念叨念叨,再找找毛病,要是没问清楚,一宿睡不着。譬如许多观众都对战友京剧团《吕布与貂蝉》中的四个小马童印象深刻,说他们齐整、精神、神采飞扬,甚至一站门,观众就鼓掌喝彩。有人表示不理解说:“戏迷看的是好角儿,少兰何必那么较真,对小马童也抠得那么认真……”此话不然。要想吕布有光彩,吕布的贴身护卫就一定要精神、漂亮,这样才能水涨船高。后来这四个小马童很多演员都担当过,个个如此,没人含糊。


  作为演员,我一向觉得一心不可二用。从事京剧事业,努力学还不一定能有所成就,哪还能兼顾着其他?这个道理也是父亲教导我的。他说:“我是一个演员,我就要把我全部精力,都用在咱们的专业上面。一定要把戏排好、练好、演好,我要对得起观众,不能让人家戳我的脊梁骨。”“我就是一个演戏的,靠能力吃饭。”“咱们要把时间用在学习练功上,用在提高文化艺术修养上。”他还总爱说“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句话,告诫我要好好把时间珍惜利用起来,好好研究咱自己的玩意儿,为观众排出好戏来。


  父亲身体力行地告诉我作为一个京剧演员的本分。戏曲界老先生和老前辈们一辈子也没得过什么奖,到今天谁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我认为,演员的流派与他的名气名号,包括品牌效应,都是与作品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做事要像老前辈那样,不但继承他们的技艺技能,还应该继承他们的道德风尚品质,全心全意一门心思扑向事业。


  我1943年出生在北京,1953年进入戏校,19岁毕业开始了教学生涯。所以,1962年至1964年是我向父亲学习、交流最多的一个时期。父亲常常和我说到他创造舞台人物形象的一些心得,如何使之合理、生动;怎么才能好看、好听;怎样合理使用技巧;哪些戏应如何处理等等。若干年后,我对一些叶派剧目的改动处理,许多来源于父亲当年的启发。父亲经常和我说:“苏联的戏剧导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导演体系,有很多理论和京剧的表演要求是相通的。我们在舞台上表演,也同样是讲理的,讲究塑造人物和技术的合理运用,不许‘想怎么演就怎么演’,那种卖艺行为很不可取。应当是用自己掌握的‘四功五法’技术技巧,为剧中不同的故事情节不同的人物个性服务,对技术要有选择有根据地使用,心里明白、清楚、有谱儿,表演才能传神,观众才能跟你入戏。”又说:“京剧和话剧不同的是,京剧是写意、夸张、程式化、舞蹈化而又是有生活依据的。”


  父亲结合他在不同剧目中的创造和表演入情入理地分析教导,再加上在戏剧学院学习的表演理论知识,让我对京剧、对京剧小生表演艺术,对父亲的艺术创作理念有了进一步深刻的理解。那一阶段也是父亲给我讲他艺术心得最珍贵的一个时期。


  任飞帆:您多次在采访中提到京剧是一门“讲究”的艺术,如何理解“讲究”二字?


  叶少兰:“讲究”可以说是京剧的最大特点。生旦净末丑,分行分路极其细致;唱念做打武、手眼身法步,每个行当的基本功训练,从一戳一站,一个指法,到各种脚步,不同的人物会有不同表现。


  比如旦角中,妇女称为青衣;没有出阁的少女是花旦;老年人称为老旦;能骑马打仗的巾帼英雄,称为刀马旦;表现古装仕女是花衫;丑行兼工,展现幽默的丑旦等。不同角色有不同的基本功训练,不同的表现形式,她们的走、坐、卧、行,一举一动,都得在行当的规矩之内。花旦有花旦的手势、脚步,青衣有青衣的身段和表演。程砚秋、梅兰芳、尚小云等不同的流派大家,虽然都是青衣,有不同的流派特色和艺术特点,但是他们都要运用青衣的身段来表现、展现人物个性。


  我从事的行当是小生,这里面也有很多讲究。小生因为是青少年,所以要用真假声区分老生、旦角,但不能带有脂粉气,真假声一定要宽厚、圆润、悦耳、动听,要有阳刚之美。因此前辈给小生创造了真假声结合的小嗓,成为舞台上的艺术声腔。人们都说叶派的声音清新健美,就像早晨的空气一样健康,听起来很美。小生中又有更加细致的分类,比如表现读书人的文小生,《梁祝》中的梁山伯、《西厢记》中的张生、《白蛇传》中的许仙等都属于文小生,文小生也叫扇子生。扇子生有很多讲究,他的走法就跟周瑜、吕布不一样,他不是武将,是文人,他的步伐、动作等要温文尔雅,带有文墨气,包括扇子的打法,我们叫文扇胸武扇肚,扇子还分密股扇子和稀股扇子,不同人扇子也不一样。一般文人用稀股扇子,一面作诗,一面作画,画的都是山水画,这个扇子不仅仅是纳凉的工具,更重要的是一个赏玩的文物,所以就在胸前扇,动作幅度很小,但又不能贴着身子,放在哪里合适,都是有标准的。同样是文小生,不同人物展现出来也不同,许仙不是穿着厚底靴,他的鞋底很薄,我们叫福字履,走的是碎步,因为他只是一个药店伙计,身份不高,这和梁山伯、张生的走法又不一样。小生还有怀才不遇、落魄的,带有酸腐气的那种书生,他衣不遮体,肚中饥饿,非常寒酸,鞋帮都不整齐了,走起来鞋不跟脚,那个脚步就叫拖沓步。


  京剧的服装道具也都有自己的规矩,我们叫“宁穿破不穿错”,可以没有新衣服,但不许随便代替。我曾经跟影视工作者交换过意见,现在古装影视剧中的很多服化道都不对,和历史不相符。比如清朝官服前的补子,应有文官武官和品级区别,文官绣飞禽,武官绣走兽,不同品级绣不同鸟兽。这是中国历史文化,必须表现准确。


  任飞帆:京剧有这么多“规矩”,对于普通观众来说,欣赏门槛是不是比较高?


  叶少兰:京剧确实有其独特之处,它不是话剧,不是电影。京剧是舞台艺术、表演艺术,也是“角儿”的艺术。电影是导演艺术,演员可能没有进行过电影训练,导演挑到你了,觉得合适,就会启发演员。演员不会武术,但导演拍一下晃手、踢腿,局部的两个兵器在动,再加上快、慢镜头,就可以组合成一个画面、一个内容。京剧是观众在舞台上看一场完整的演出,这里既无虚也无假,观众就要看真功夫,演员要是没有受过训练,没达到标准,就上不了台。京剧不是话剧,话剧表现台词是生活化的。越生活化越真实越好。京剧是虚实结合的,虽然他是虚拟的,但他是讲理的艺术。每一句为什么这么唱?为什么是这么一个唱腔?为什么这里有这么一个技巧,他都得要讲出道理来,演员心里都得有谱。每种艺术形式都有其自身的特点,我相信观众只要花一点心思了解到京剧的特点,就会深深爱上它。


  京剧是我们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贵财富,我多次到国外讲学、交流,看到太多京剧魅力征服国外的艺术家们的情况。比如说到京剧中的打背躬,可以把内心独白直接唱出来,对手戏演员就当做没听见,观众也相信。戏剧家布莱希特就非常欣赏这一点;京剧舞台布置简单,但不受时空限制,所以要靠演员高超技巧去表现一些具体场景,比如过水、上轿、骑马、坐船等等。演员说这是船,通过动作展现风浪大小;演员说这是轿,上下起伏表示他心里着急;演员说要开门,把门栓跟门带两手一分,一抬腿门槛就出来了,观众就相信这是个门;天气变化,说来雨就来雨,说挡风就挡风;吕布要趟赤兔马,手一捋马鬃,抬得高高,说明那马高,捋马鬃捋得很长,说明那马长。上马的时候往上看,跨腿骑马之后往下看,观众完全相信赤兔马就是这么高这么大,马的各种动作——奔腾、勒马、回转,都通过演员的形体来展现。外国艺术家对此都连声感叹,赞不绝口。


  我访问希腊时,希腊艺术家对我们说,本来认为希腊戏剧独一无二,没得可比。但是看了京剧以后,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京剧真是太伟大了。法国文化部前艺术总监在和我们交流的时候,特别提了个希望,他说对于中国国粹京剧,他抱有无限的敬仰,希望永久保持好国粹京剧的艺术本色。我曾经作为戏曲界唯一的代表去美国做交换学者,不仅去了大家熟识的常青藤大学,也有享誉世界、以戏剧教育为主的班宁顿学院。每到一处,都会受到学生的热烈欢迎。一位著名的女歌唱家为了学习《柳荫记?思兄》的一段唱腔,一路追随我回家,后来又主动担任司机的角色,送我去下一个演讲现场。我们的京剧不仅吸引外国的演艺界同行,他们社会的各界人士也非常踊跃地买票听讲座,包括不少小学中学的校长们,也纷纷和我联系,希望我能进校园给孩子讲演传播京剧知识。我举了这么多例子,就是想说京剧艺术是伟大的,需要我们从业者好好继承、传扬。


  访后跋语


  记得第一次邂逅叶少兰先生就是在舞台上。那是在梅兰芳大剧院,扮演《柳荫记》的叶先生一亮相,所有华彩就聚焦在他身上,让人挪不开眼睛。第二次和叶少兰先生相见,是去探班彩排,叶少兰先生和杜近芳先生坐在台下最中间,趴在桌子上认真记着台上的问题,与其他人要不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听戏,要不低头刷着手机形成鲜明对比。第三次终于与叶先生有了比较直接的接触,那是梅葆玖先生去世,作为新闻记者的我需要第一时间出一篇报道,我知道叶、梅两家不仅父辈交好,二人也是几十年的好友和舞台合作者。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拨通了叶先生的电话,听得出他在电话那头极力压抑情感,给我讲了几件梅先生演出和生活中的轶事。电话的最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一次来到叶少兰先生家里采访,我知道先生素来认真严谨,丝毫不敢怠慢,下了地铁骑上一辆共享单车就飞奔目的地。但因为路途不熟,仿佛走进了死胡同,面前就是要去的大楼但隔着栅栏怎么都走不过去,于是又绕了一大圈找到入口,好在没有迟到。进入先生家门,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杯绿茶,温度正好,满头大汗的我忙不迭地喝了一大口。叶先生待我坐稳平静,拿出几张自己早已经拟好的提纲,我们开始了正式采访。


  上午的采访将近三个半小时,叶先生没有休息过。我一个年轻人聚精会神地听着,到后来都觉得腰酸背痛,不时地偷偷变换着姿势放松,而叶先生始终坐得一丝不苟。采访老艺术家,有时候比较不方便的是成稿后的审定,他们不善用电子设备,所以得辗转让他们审看,再沟通内容。叶先生有微信就方便很多,我把稿子直接传给他,再通过电话得到反馈意见。出于职业习惯,通常我会先把文章校对几遍,争取不出错误。但这洋洋洒洒近万字的稿件,难免有疏漏,叶先生一一找出来订正,不知道年近80岁的他对着小小的手机屏看了多久、多少遍。


  我曾经窝在图书馆里从头到尾细细翻阅先生的自传《岁月:叶少兰从艺六十年之感悟》,虽然只有几次接触,但自传中一个个铅字,也在一次次接触中立体起来。这就是叶少兰先生,做事认真到有时甚至觉得他不近人情,但正是这份执着,不负父亲叶盛兰先生从小的殷殷期望,成就了当下京剧小生里十有八九都宗法叶派;也正是这份执着,让叶先生表面上虽然淡然,但他以一颗拳拳之心,投入到一生热爱的京剧事业,同时也对身边人保持着一份熨帖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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