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牌坊之下,历史的文脉在传承,商业的新思维在萌芽。一百多年前风清气正、商贾繁华的景象,正在隆昌以新的方式重现。
初夏与仲夏的间隙,四川盆地的天气有些任性。在间歇性的雷阵雨中,隆昌石牌坊多了几分沧桑和韵味。雾气氤氲中,工匠的吆喝声和土石横飞的场景仿佛凿穿了岁月,犹在耳边眼前。县城内,从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到清同治十年(1871年)26年间的五位县令的“德政”牌坊,在雨中矗立,虽不语,廉官佳话却早已渗透到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每一座城市都有属于她自己的文化,而城市的文化,何以让人感知?民风是其一,物器是其二。传统文化需要依附于物器,方能保持其永恒性。
在浩浩荡荡的城市现代化建设中,素有“中国石牌坊之乡”的隆昌是幸运的,不仅仅是因为她系统性地保存下来了独有的物器——石牌坊,更在于这座城市将石牌坊的文化符号和精神象征,融入了现代生活的方方面面。
“立体史书”,德政佳话穿透岁月
清代隆昌县令牛树梅的德政坊位于县城北关,是尚存的五座县令德政坊中建造年代最早的一座。牌坊的西面侧门楹联写道:“鹤署承清德教民以孝,琴堂听讼明对己从廉。”他经常在县衙公堂上公开听审断案,坚持用清廉来严格要求自己。
到隆昌任县令后,牛树梅经常轻车简从,骑着一匹马就到乡间明察暗访,差旅费自己用俸禄开支。立春时,他带着全县文武官员到南郊的农村下田耕地,鼓励百姓人勤春早。从此,这个地方就被称为“春牛坪”。为解决寡妇孤儿的温饱问题,牛树梅邀集107位社会名流,成立了官办的民间组织“恤嫠会”。
一次,牛树梅独自微服出衙,巷子里陡然传出“汤圆”的叫卖声,吓了他一大跳。于是,他吩咐衙役将小贩带到县衙堂上,说要用刑,小贩吓得魂飞魄散。这时,牛树梅的严肃表情瞬间转变成滑稽笑容:“刚才你吓了我一跳,现在也让你尝尝被吓的滋味,没事啦,你去忙你的,以后可要悠着点,别惊吓到了行人哟。”
牛树梅塑像
牛树梅幽默诙谐,以快乐之术,使人乐意接受劝诫并心悦诚服。所以,牌坊上称颂他为“乐只君子”。这么可爱的官员,怎么不叫人喜欢?
北关的另外两处德政坊,分别是为刘光第与肃庆德而立。刘光第在隆昌累计任职时间长达12年,恰遇太平天国起义,兵荒马乱。他创建栖流所,收容难民,并授之以技,让他们能养家糊口。当时,流民因饥寒伤病常见于暴尸荒野,他又创办捡殓亭,为无亲无故的死者收尸安葬。
而肃庆德最令人敬佩的为官品质,乃他的“敢为”。是年饥荒,肃庆德上报申请开仓放粮,可当时车马慢,等到批准下来,恐怕早已饿殍满地。于是,肃庆德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在未得到上级批准的情况下开仓放粮,救百姓于水火之中。后来,他自带部队抗击匪帮,身中三十七刀殉职。入殓时,所有余财仅一两三钱银子,隆昌百姓自发捐银三千两护送其灵柩回老家长白山。
南关的两处德政牌坊,其中一座属于爱新觉罗·国欢,他是隆昌历史上唯一一位皇族县令。在任时,他从自己的俸禄中拿出钱来支援学校建设,改善学生生活,还免去百姓一升或数斗的税粮,因而,牌坊正上匾刻有“宣慈惠和”的评价,说他的仁慈之德,散播到了整个隆昌县境内。
爱新觉罗·国欢的牌坊最顶端的刹间部位,雕刻了一只站立撒尿的公猴,双手还捧着一方官印。“公猴”的“猴”与“侯爵”的“侯”是谐音,这是黎明百姓对于好官的衷心祝愿,希望他能“立便封侯”。
另一处德政牌坊属于李吉寿。他为保地方的平安,采用了编甲练团、寓兵于农的方式将农民都武装起来,白天下楼干活,晚上便进行操练,保得了一方安宁。
一个地方官员在其任职的地方被立坊传颂,是莫大的殊荣。只有经过士民上表请求,皇上“恩荣”降旨后才能为他们建造牌坊。这些地方官,无一不是勤政爱民、清慎廉洁的好官、清官。
“巴蜀鬼才”魏明伦参观完隆昌石牌坊之后,写下《牌坊赋》,赞道“虽然七品令,何止百里才”,又喟叹“个人贤德,难治王朝腐败;帝制劣根,终归大厦崩坍。观一群德政牌坊,叹千年清官情结”。令人动容,也发人深思。
隆昌石牌坊·宣慈惠和牌坊
青石“言语”,善义翰墨芬芳传古今
按大清典律,凡士民人等为公益事业捐助一千两银子以上者,可以请旨建造功德坊。隆昌现存功德牌坊有两座,即郭玉峦功德坊和郭王氏功德坊。
郭玉峦本为隆昌县云顶镇人,济贫、助学、建桥、修路,一生行善,卒于咸丰年间,享寿84岁。清光绪十三年(1887年),其曾孙求得圣旨为其建坊。
郭氏家族是500年世家,川南首富,郭玉峦心怀大爱,经常救济贫困乡邻,并在家中常年设有郭氏义馆,专门接收贫穷子弟读书受教育,并提供食宿。逢科举考试之年,还要资助考生上京赶考。
刘光第任县令时,郭玉峦捐出一千两白银在县城南、北两关修建了两个栖流所,专门收留流浪人员和逃难的灾民。鉴于他做了利国利民的大善事,清代著名书法家、“隆昌三范”之一的范云鹏(另为其父范泰衡、其叔范泰亨),在他牌坊正上匾题写了“乐善好施”四个字。
隆昌石牌坊·乐善好施牌坊
仔细一看,其中的“善”字写“错”了,第四横上面少写了两点。大书法家犯了低级错误吗?显然不是,上牌坊的文字都经过细致推敲打磨,他是仿照唐朝书法家颜真卿在“多宝塔碑拓片”中“善”字的写法,寓意如果善字全部写完,不就说明善事做尽了吗?善无止境,善事永远都做不完的,留一两点,这样世世代代可以循着先人的足迹,继续做善事了。
隆昌的石牌坊除了对官员与善者进行“表彰”“广告”,还有的是对孝子、烈女甚至百岁老人立坊致意。其中,供奉大禹的禹王宫山门坊为清康熙年间,从湖广移民来四川的大商人集资修建。禹王宫山门坊雕刻华丽精美,更因其“剑走偏锋”久负盛名。
禹王宫山门坊的正上匾里,“蜀楚承灵”四个大字苍劲有力,这是“三范”之首的范泰衡所书。寓意四川(蜀)和湖广(楚)联合起来,继承先灵意志。之所以念“蜀楚承灵”而不是“灵承楚蜀”,主要依据年份的落款位置。在四个大字的右上方,“同治六年”的落款清晰可见,这就与传统“从右到左,年款落左底”的书写格式区别开来。
而那时当范泰衡挥笔泼墨之时,他可能没有想到,在50多年后的新文化运动中,这样的书写格式将担负改革与破旧的历史理想。因此,有人说,“这应是中国汉字书写格式变革的最早尝试,而范泰衡则可能是改革的最早实践者。”
青石,凝固着大地的精魂;石牌坊,承载着芸芸众生的审美、希冀与信仰,网罗了民俗、翰墨和千年道德文章。今天的隆昌人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保护着“立体史书”,石牌坊早已成了城市的生命肌体,也是居民们灵魂拼图中不可或缺的一块。
隆昌石牌坊·节孝总坊
串联古今,也串联文化与商业
走进隆昌,青石的幽香从石牌坊、古驿道的青石板路上,飘散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在漫长的岁月里沉积下来的人文与厚德。隆昌地区具有丰富而优良的石材资源,其中尤以色青质纯、整体性强、抗压强度高的青石为优,为石牌坊提供了天然的原材料。
自西汉以来,隆昌便是川南重镇,是巴蜀驿道和川渝通往滇黔的重要枢纽。各种牌坊立于驿道之上,人口集散之间,吏治民风也随之被带到各地,口口相传。当地人有一个形象的比喻,说石牌坊是古代高速公路的“广告牌”。
隆昌县纪委宣传部部长成应帅向记者介绍,经历了民国时期国内时局动荡,大多数的牌坊被战火毁坏。后来不少牌坊又遭到不可逆的严重破坏,如今保留下来的,都是因为当地人靠着牌坊修了房子,无意中保护了这些牌坊。
2009年,隆昌县在南关建立石牌坊廉政教育基地。当时面临一个复杂的问题,长年以来,居民的生活社区已经跟牌坊融为一体,不少牌坊就是居民家的墙,有的已被油烟熏黑。要对石牌坊进行保护,急需搬迁居民。
隆昌一名县委常委感叹,当初那一片属于“拆迁老大难”的棚户地区,一开始,想想都头疼。结果搬迁过程十分顺利,当地居民非常配合,基本没有遇到阻碍。几代人都生活在牌坊之下,对牌坊上面清官廉吏、仁人志士的事迹耳濡目染,保护当地的文化遗迹,在他们看来也是在保护传统生活的精气神。
邱承佑就是这样一个在牌坊下长大的孩子。小时候,他跟伙伴们在狭小的过道里来回穿梭,成长中,逐渐对头顶上的飞檐反宇产生了兴趣,缠着大人讲石牌坊上面的人与事,并在此间找到了精神共鸣和价值坐标。他静下心来,花了一辈子时间来研究家乡的石牌坊。他在《隆昌牌坊赋》中写道:“思牌坊则烦恼尽涤,忆故乡则襟怀洒脱。善待历史,猛回首则顾盼生姿;珍惜今天,偶抬头则美目流辉。”足见其对家乡的真挚情感。
如今,南北关的石牌坊景区都成了隆昌知名的廉政教育基地。正如范泰衡对书法的创新、邱承佑对传统文化的执着守望,“不甘寂寞”的隆昌人并不满足于此,他们正积极拓展着石牌坊、古驿道的文化和旅游价值,并致力于打造以青石工艺品与当地美食文化为主的商业链。
石牌坊之下,历史的文脉在传承,商业的新思维在萌芽。一百多年前风清气正、商贾繁华的景象,正在隆昌以新的方式重现。